每到幼儿园、小学放学时间，校门口排队等候的人群中，绝大多数都是老人，孩子们一出校园，他们就自然地一手接过书包，一手牵着孩子离开。

这样的一幕，每天都在城市中上演，大家早已司空见惯。老人们，尤其是从老家专程前来带孙辈的老人们，他们在异乡的经历和情感很少被关注。陈辉聚焦的正是老漂这个群体。作为西北农林科技大学人文发展学院教授，他历时6年才完成这项社会学调查，并据此写成了新书《银发摆渡人》。

“这不只是一个拼爹的时代，还是一个拼妈的时代。”陈辉说，所谓“拼妈”，是指能够获得老人提供的家务支持。对城市双职工家庭，尤其是年轻女性来说，有老人买菜、做饭、打扫卫生、看娃，以及接送孩子上学、上兴趣班、补习，这样的后勤支持和托举，对小家庭至关重要。于是很多老人在迟暮之年，开启了“漂”的经历，陈辉称他们为“银发摆渡人”。

在陈辉看来，近年来大量出现的“老漂家庭”，是理解当代中国家庭转型的一个窗口，在公共舆论场上一直被遮蔽的“老漂族”，也是城市化进程中的隐性推动力。

有些母女关系也很难处

陈辉对老漂现象的研究，源于他自己的家庭生活体验。他母亲就是一位老漂，自从女儿出生后，她不定期、长时段地到陕西照顾他们一家人的生活。母亲身体并不好，有高血压、冠心病，还有腰椎间盘突出，但从不说累。她性格也不强势，比较善于换位思考。

每天，陈辉的母亲忙来忙去，卡着时间完成买菜做饭、晾衣浇花、取寄快递、接送孩子等繁琐家务。她尤其在乎儿子一家的晚餐，陈辉他们下班、放学回家时，热腾腾的饭菜总是正好出锅。孙女上学后，她有更多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，就看烹饪视频提升厨艺，给一家人展示新学的饭菜。每次得到称赞，她就七分得意、三分谦虚地说：“继续努力！”

40多岁后，陈辉还能得到母亲如此精心的照料，感恩之余，也深知母亲用年迈身体撑起的支持，对小家庭的正常运转有关键作用。2017年，他写下随笔《我的妈妈是老漂》，由此开始关注更多的老漂。2019年开始，陈辉正式开启对老漂群体的访谈，在西安、成都、咸阳、北京、佛山、武汉等地前后访谈了131人，同时还在微博平台筛选出符合课题研究需要的微博内容764条。

访谈前，陈辉对老漂的认识主要是人口流动背景下，他们发挥了很大的社会价值。随着访谈深入，他越来越看到老漂家庭的丰富性和复杂性，隐藏在日常生活背后的家庭张力也随之展现出来。

“最打破我刻板印象的是，大家都说婆媳关系难处，女儿更愿意自己妈妈来帮忙带小孩，但是我访谈发现，有些母女关系也是难处的。”毛女士在青少年时期和母亲关系很好，生了大女儿，自然让离异的母亲从贵阳到成都来帮她带孩子。后来毛女士和丈夫离婚，更加依赖母亲协助照顾两个女儿。但她离婚之后，母女之间的心理距离变远了，毛女士买回来的水果母亲从不主动吃，还老和外孙女说，自己只是家里的保姆，以后要回老家。用毛女士的话来说，就是“没有以一个家长的姿态介入子女的生活”。但是母亲也不甘示弱，老当着孩子的面因为琐事责怪毛女士，家里因此蒙上了一层阴影。

为什么在有些家庭里，母女关系比婆媳关系还要难处，有些女性甚至和婆婆的关系好过母亲呢？陈辉分析，主要是有些家庭婆媳之间比母女之间更容易建立恰当的边界感，能够避免情绪波动对关系的破坏。其实有些母女长时间没一起生活，认知、观念和习惯方面已经有很大差异，相处起来自然容易产生摩擦。还有就是女性对妈妈的期待高于婆婆，能接受婆婆对她的冷淡，但很可能无法接受母亲的责怪。

看见日常生活中的自己

有一位老人告诉陈辉，在儿子家里就像走亲戚一样，感觉很拘束。老人特别提到，早上醒了却不能起来，因为年轻人喜欢睡懒觉，老年人又醒得早，家里房子也不大，他怕起床后闹出动静，就只能躺在床上无聊地刷手机。

还有老人说，自己周末老是烦恼该什么时间做早饭。老人做好早饭的时候，年轻人还没醒，等他们起来已经上午十点了，这时该不该再做早饭呢？不吃会饿，吃了一会儿又到午饭时间了……

“老人们的讲述背后，是不同的立场、习惯、文化对于生活理解的不同。这些事在我自己家庭里面也有，只是没有引起大的矛盾，我就忽视了。调研让我重新去理解非常具体的、细微的生活。”

尽管和子女生活有各种摩擦，老人们漂泊在异乡也多少有点“心不甘不情愿”，但只要子女需要，很多老人还是愿意尽自己的一点力。陈辉说，老漂现象的出现，伴随着中国家庭生活方式发生了巨变。“漫长的人类家庭发展史中，孩子的养育过程并不像今天这样，需要花费如此多的时间和精力。”农业社会的儿童抚育更符合自然生长逻辑，到了工业社会，儿童抚育目标、标准和内容都变了。

在城市里，“精细育儿”越来越成为趋势。有个年轻女性告诉陈辉，家里给孩子专门准备了厨具消杀设备；担心塑料杯不健康，普通玻璃杯容易摔坏，就给孩子买了防爆破的喝水杯，一个要几百块钱；孩子还有单独的洗衣机，洗完后所有衣物都要消毒杀菌……这种养育孩子的方式，自然增加了家庭的时间、经济和精力投入。

孩子大了，又开始上幼儿园、兴趣班、辅导班，辅导班和兴趣班一次时长就是一两个小时，送过去需要等待，结束后再接回来，对双职工家庭来说，接送问题非常现实。郭宇在北京工作，夫妻二人经常加班到晚上九十点钟，孩子接送、家务，只好全靠老人来做。

“老漂现象的形成，缘于城市职业系统、教育系统和家庭系统之间某些环节的失调。大多数青年没法独立协调好三个系统之间的关系，这是形成生育抚养焦虑的主要原因。”

陈辉说，《银发摆渡人》虽然讲的是老漂这个群体，但陈辉更想表达的，是在老漂这种新家庭生活模式之下，年轻一代该怎样去安顿自己的生活，认识自己的生活。这不仅是两代人之间的换位思考，还涉及男性和女性、丈夫和妻子等不同性别、角色之间的换位思考，要在这个基础之上去经营和反思家庭生活。“这本书重要的不是结论，而是呈现不同人的内心、情绪，在关系中的体验，希望读者在阅读中看见日常生活中的自己，把我们拉回到具体的家庭生活去看自己的‘角色扮演’，以及面临的养育与教育困境。”

《银发摆渡人》

陈辉 著

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2025年6月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