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天上到人间:苏东坡诗词中的出世与入世|书摘

【编者按】苏轼一生“如鸿风飞,流落四维”,仕途几经浮沉,一代文坛盟主的影响力却未见消减;壮浪纵恣于儒释道三家思想,其心灵世界博大宏丰,兼擅诗、词、文与书法、绘画,乃至经学、史学、医药、水利等;最后“湛然而逝,谈笑而化”……

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、博士生导师朱刚的《苏轼十讲》通过十一个主题串联苏轼的生命历程,并将苏轼置于历史与文化的洪流中,并作精妙讲解。经出版社授权,第一财经节选书中部分内容,以飨读者。

中国传统关于“谪仙”的说法,是很有意思的。仙人本来在天上(或在海中仙山),不知因为什么缘故,而被谪居人间。这样的人当然与凡人有所不同,如果是女性,应该特别美貌,是男性的话就才华横溢,而无论是男是女,气质上都超尘脱俗,多少留着些仙人的气息。这当然是令人向往的,但是另一方面,他们既是“谪仙”,那就多少具有跟世俗不合的倾向,在这个世界显得另类,可能被向往而不易被认同,所以大抵不可能生活得幸福安宁。唐代李白有诗云:“世人不识东方朔,大隐金门是谪仙。”(《玉壶吟》,王琦注《李太白全集》第377页,中华书局1998年版)这东方朔在汉代就是以“滑稽”闻名的,比较另类,所谓“世人不识”,就是不容易获得认同。当然最有名的“谪仙”是李白本人,他一到长安,就被贺知章呼为“谪仙人也”。那是指他的天才,绝非凡人所能有。从此,这个称号几乎就专归了李白,直到苏轼出世,人们才意识到:又一个“谪仙”来了。我们的祖先就是以这样特有的方式,来表达他们对天才的尊重。

至于苏轼自己,肯定也接受这样的说法,他在不少作品中暗示或明说自己是“谪仙”,我们且看比较晚期的一首诗。绍圣四年(1097)刚登上海南岛的苏轼,便在琼州(今海南海口一带)至儋州的路上遇见一阵“清风急雨”,于是作诗云:

四州环一岛,百洞蟠其中。我行西北隅,如度月半弓。登高望中原,但见积水空。此生当安归,四顾真途穷。眇观大瀛海,坐咏谈天翁。茫茫太仓中,一米谁雌雄。幽怀忽破散,永啸来天风。千山动鳞甲,万谷酣笙钟。安知非群仙,钧天宴未终。喜我归有期,举酒属青童。急雨岂无意,催诗走群龙。梦云忽变色,笑电亦改容。应怪东坡老,颜衰语徒工。久矣此妙声,不闻蓬莱宫。(苏轼《行琼、儋间,肩舆坐睡。梦中得句云:千山动鳞甲,万谷酣笙钟。觉而遇清风急雨,戏作此数句》,《苏轼诗集》卷四十一)

诗的前半部分写苏轼飘落海外的境遇和感受。依北宋的政区划分,海南岛上有琼州、崖州、儋州和万安州四州,围绕着岛中央洞穴盘结的五指山。苏轼自琼州登岛,先向西,再折向南,奔赴儋州,正好经过了岛屿的西北部,走了一条弧线。因为隔着大海望不到中原,四顾途穷,恐怕回归无望,所以只好用战国时的“谈天翁”邹衍关于“大九州”“大瀛海”的说法来排遣心情。按邹衍之说,中国虽由九州组成,但大地上像中国这样大的地方还有八个,合称“大九州”,每一州都有一小海环绕,与别的州隔绝,而在这“大九州”之外,还有“大瀛海”环绕,那才是天地相接之处。如此说来,中国(中原)也只是海水环绕的陆地之一,也就是面积较大的岛屿而已,跟海南岛的情形没有根本的区别。虽然有大小之分,但对于整个宇宙来说,都只像太仓中的一粒米而已,谁还去管这些米的大小呢?后半部分,从“幽怀忽破散”以下,转入描绘与想象。一阵天风吹来,山上的草木如鳞甲一般翻动起伏,山谷里回声顿起,像笙钟在酣畅地演奏。于是场面迅速改观,变得雄浑浩荡,而且一切都似乎活了起来,令诗人开始驰骋其丰富奇特的想象。他说,这是神仙们在天上饮酒,想起了昔日的同伴苏轼,谪落人间已久,算起来快到回归的日期了。所以他们派遣群龙前来,飞舞着兴风行雨,来催苏轼作诗。天上的云彩变化莫测,如梦一般,神仙们发出的笑声变成了闪电。苏轼于是洋洋自得,说神仙们看了诗后怕要觉得奇怪,我这衰弱的老头怎么还能写出如此精妙的诗句,自从“谪仙”下凡以来,仙宫里应该好久都没有听到这样好的诗句了。

海上的风涛奇幻怪谲,东坡的神思更是天马行空。所谓“喜我归有期”,“久矣此妙声,不闻蓬莱宫”,都是以“谪仙”自认的明证,而“归”字所指的方向,当然是天上仙宫。

然而,这位“谪仙”对如此“归”去的意义,却也曾发出质疑,书写在著名的《水调歌头》词中:

明月几时有,把酒问青天。不知天上宫阙,今夕是何年。我欲乘风归去,又恐琼楼玉宇,高处不胜寒。起舞弄清影,何似在人间。

转朱阁,低绮户,照无眠。不应有恨,何事长向别时圆。人有悲欢离合,月有阴晴圆缺,此事古难全。但愿人长久,千里共婵娟。

(苏轼《水调歌头·丙辰中秋,欢饮达旦,大醉,作此篇,兼怀子由》,龙榆生《东坡乐府笺》卷一)

这是熙宁九年(1076)中秋节,喝醉酒以后,想念弟弟苏辙而作。一开头就以“谪仙”的口吻,向他原来的居所“青天”提问,想知道如今的天上是什么岁月,仿佛一个离家的游子询问家乡的消息。“我欲乘风归去”,这“归”之一字就非“谪仙”不能道,而“乘风归去”的飘然洒脱,也符合人们对于“谪仙”的一般想法:他总有一天会厌离人间,回到天上去。因为他在人间是另类,遭遇不会很如意,他的宿命是“归去”,这不单是一种绝妙的解脱,也是对使他不如意者的轻蔑和嘲弄:就让你们枉自折腾去吧,他那里飘然归去,你们伤害不到。

一个富有才华的人应该得到的尊重,如果在人间失去,那就一定会由老天来补偿。所以,苏轼越是颠沛流离,人们便越相信他是“谪仙”。他被贬谪黄州,世间便产生了他白日仙去的传闻,这传闻令神宗皇帝也深深为之叹息(见《续资治通鉴长编》卷三百四十二,元丰七年正月辛酉条)。毕竟,他知道苏轼是天才,这样的天才世间不常有,而居然出现在自己领导的时代,无论如何应该珍惜的。类似的传闻在苏轼身后也被多次“证实”,宋徽宗把苏轼列入“元祐奸党”,禁毁苏轼的作品,但被他迷信的一位道士,却自称神游天宫,看到奎宿在跟上帝说话,而这位奎宿就是“本朝之臣苏轼也”(陈岩肖《庚溪诗话》卷上,《文渊阁四库全书》本)。这道士不会不知道宋徽宗的政策,但他更明白,自己装神弄鬼要博得别人相信,最好搬出苏轼来,因为大家早就知道苏轼“乘风归去”,一定是在天上做神仙。

可是,苏轼的词意却从这里开始转折,即对“归去”的意义发生质疑。天上虽有琼楼玉宇,似乎令人向往,但毫无人间烟火,那也就是一片凄清寒冷,若“归去”那里,恐怕也只成个顾影自怜的寂寞仙子。所以他得出的结论是:还不如留在人间。对于这一点,宋人也有传说云,神宗皇帝读到了这一句,大为放心道“苏轼终是爱君。”(龙榆生《东坡乐府笺》卷一,该词笺注引《坡仙集外纪》)他把不愿“乘风归去”、愿意留在人间的苏轼,理解为留恋君主。

这当然也不完全是自作多情,因为类似的表达法,在诗歌史上也蔚为传统,如谢灵运诗云:“本自江海人,忠义感君子。”(谢灵运《诗》,逯钦立辑《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·宋诗》卷三,中华书局1983年版)杜甫诗云:“非无江海志,潇洒送日月。生逢尧舜君,不忍便永诀。”(杜甫《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》,

《杜诗详注》卷四,中华书局1979年版)意谓自己本来可以潇洒江海、逍遥世外,只因为留恋君主,才决心投入政治,做个忠义的人。苏轼自己在另一首词中,也对天女“问何事人间,久戏风波”,表示“老去君恩未报,空回首,弹铗悲歌”[苏轼《满庭芳》(归去来兮),《东坡乐府笺》卷二],说“谪仙”因为要报“君恩”而暂不归去,“爱君”的意思还是很明显的。清代的评论家刘熙载就专门把这几句跟“我欲乘风归去”等句对比,说不如后者写得含蓄(刘熙载《艺概》卷四《词曲概》,《刘熙载集》第144页,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)。看来,他对《水调歌头》词意的理解,与传说中的宋神宗的看法相近。

不过在《水调歌头》词中,苏轼说的明明是“人间”,这“人间”当然不是只有君主一人的。他用“人间”跟“天上”对比,说明“人间”的范围很大。词是因想念苏辙而作的,关于“天上”“人间”的这番思量和讨论,首先是用来安慰苏辙:这人间的生活虽然不尽如人意,但天上也并非完美,而且可能情况更糟,相比之下,不如留在人间。所以,“人间”的含义首先应就具体的人生境遇而言,就眼前兄弟相离、互相思念而不能见面的生活情状而言,如果可以由此联想到君臣关系,那么也可以进一步推广到所有人世生活。

(本文节选自《苏轼十讲》第七讲《东坡居士的“家”》,标题为编者所拟。)

《苏轼十讲》

朱刚 著

上海三联书店 2025年3月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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